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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褪殘紅青杏小,燕子飛時,綠水人家繞。枝上柳綿吹又少,天涯何處無芳草。

牆裏鞦韆牆外道,牆外行人,牆裏佳人笑。笑聲不聞聲漸悄,多情卻被無情惱。

蘇軾「蝶戀花」


第一章 花園怪客
初春時分,北地寒意已去,天氣晴暖,京城裏處處百花盛開,萬紫千紅。其時正當大明嘉靖十五年,年剛而立的世宗皇帝春秋鼎盛,用心朝政,海內昇平,百姓安樂。這日午後,京師城南一戶牆高屋廣人家的院子裏,悠然傳出一陣小女兒清脆的嬌笑語聲。那是兩個女孩兒在後院角落的花棚下打着鞦韆,笑聲如一串銀鈴般迴盪在花團錦簇的小院落裏。那年長的女孩兒約莫十一二歲,一張鵝蛋臉,穿着繡花小背心和淡黃百褶裙;年幼的只有七八歲,面容粉雕玉啄,極為秀美,頭上梳着兩個髻子,身穿桃紅織錦小襖,下襯一條水藍緞面紮腳褲兒和一對串珠牡丹繡花鞋。兩個女孩兒衣飾華貴,顯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。那年幼的女孩兒名叫含兒,是大學士周明道的獨生女兒;年長的女孩兒名叫李鈴鈴,乃是含兒的表姊。

卻說兩個女孩兒在後院裏打了一會鞦韆,也覺得膩了,李鈴鈴提議道:「含兒,咱們來玩捉迷藏,好不好?」含兒拍手說好,便伸手蒙住了自己眼睛,笑道:「表姊你先躲,我來找你。快去快去,我數到十,就來捉你啦。」李鈴鈴笑道:「欸!慢着數!慢着數!」她匆匆跳下鞦韆,踩着小腳兒,逕往前院去了。

含兒蒙着眼睛,猶自坐在鞦韆上搖晃,口裏大聲數到十,數完後將手放下,笑道:「我來找你啦!」她睜開眼睛,卻發現面前赫然多出了一個黑衣男子,離自己不過五六尺遠近。

含兒驚得呆在當地,張大了口,發不出聲音。卻見那是個高瘦漢子,一手拿着一柄亮晃晃的劍,一手撫胸,咳嗽了兩聲,呸的一聲,往地下吐了一口鮮血。但見他身子一晃,跌倒在地,嘩啦聲響,壓爛了花棚下的兩盆蘭花,猶自撫胸咳嗽不止。含兒這才注意到,這人身上受了好幾處傷,黑衣早被鮮血染透,肩頭和腿上的傷口猶自流出血來。她一個年幼千金小姐,哪裏見過這般景況?坐在鞦韆上如同木雕泥塑一般,嚇得僵了,更作不得聲。

便在此時,牆頭上多出了三個人影,一人喝道:「在這裏了!」三人同時躍下,圍在那黑衣人身邊,手中刀劍直指着黑衣人。這三人都穿黃色錦衣,含兒認出是皇宮侍衛的服色。但聽其中一人道:「你道躲進周大學士府裏,我們便不敢追進來了麼?」另一個胖子道:「快將東西交出來!咱們兄弟一場,或許能饒你一死。」

那黑衣人冷笑一聲,說道:「誰跟你稱兄道弟了?你這般下三濫的貨色,我鄭寒卿可從沒將你瞧在眼裏!」胖子臉上肥肉一橫,揮刀便往黑衣人腿上斬去。黑衣人躺在地上,似乎連爬也爬不動,只能任人宰割。不料那胖子這刀沒斬下去,自己卻大叫一聲,連退幾步,伸手按住了左頰,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來,口裏罵道:「他媽的!好小子!」

不知如何竟被那黑衣人揮劍割傷了臉面。另兩人一齊喝罵,刀劍齊上,往黑衣人頭上砍落。黑衣人並不擋架,只開口叫道:「東西不在我身上!」

那兩人聽了這話,刀劍一齊停在半空,不敢斬落。左首那人問道:「你藏去哪裏了?」另一人道:「這人狡猾得很,活捉了回去,交給洪督主審問便是。」

黑衣人搖了搖頭,神色慘然,說道:「王兄,你要捉我回去交差,公事公辦,我也不來怪你。但你可知道,我取走的是什麼事物?」那姓王的微一遲疑,說道:「我不知道。我只曉得你偷去了宮中的要緊事物。」黑衣人道:「洪督主沒告訴你麼?」姓王的道:「沒有。」

黑衣人緩緩說道:「他未曾告訴你,只因這事物乃是他自己從宮中偷得的贓物。這事他不敢聲張,才只派你們幾個親信出來秘密追還。一旦你們知道了我偷去的是什麼事物,洪督主必會殺你們滅口。因此我忠告兩位,還是別見到那事物的好。」

姓王的哼了一聲,說道:「我對洪督主一片忠心,才不信你這些鬼話!你監守自盜,身為宮中侍衛,卻幹下這等勾當,真是恬不知恥!」

黑衣人歎了口氣,轉向另一人,說道:「林兄,你是信我呢,還是信洪督主?」姓林的搖頭道:「鄭寒卿,你現在說什麼都已太遲了。你這一路逃出宮來,少說也殺了十來個東廠侍衛。就算你沒偷什麼事物,這筆血賬也夠得瞧了。」

黑衣人歎道:「既是這樣,我就將這大功勞給了你們吧。林兄,王兄,那事物是藏在了……藏在那……咳咳……」姓林的和姓王的一齊低下頭來,想聽清楚他的言語。黑衣人卻陡然躍起,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,那兩人咽喉中劍,鮮血噴出,臉上神色驚恐莫名,仰天摔倒,在地上扭了幾下,便不動了。胖子在旁見了,臉色煞白,驚呼一聲,轉身便逃。黑衣人右手揮出,長劍直飛而出,刺入胖子的背心。胖子俯身撲倒,又往前爬出數尺,才不動了。

黑衣人坐在地上喘息一陣,才勉力站起,將姓林和姓王兩人的屍身踢到院角的草叢裏,又緩緩走將過去,抽出插在胖子背心的長劍,將胖子也踢進了角落。接着他便轉過身來,望向坐在鞦韆上的含兒。

含兒目睹這場血腥的廝殺,早嚇得傻了,如同中了魔魘般,釘在當地,動彈不得。但見那黑衣人很慢很慢地向自己走來,每走一步都得用十二分力氣,好似隨時會摔倒在地,再也爬不起來了。他走得雖緩慢艱辛,卻終究來到了含兒面前,蹲下身來,臉面正對着含兒。含兒見他臉上全是血污,神色猙獰,兩道目光如電一般向自己射來,不由得全身簌簌發抖。但黑衣人口裏說出來的話,卻着實出乎她的意料之外。

黑衣人道:「你是周家大小姐,含兒姑娘吧?」語氣竟甚是溫和。

含兒全沒想到這陌生怪客竟會知道自己的名字,心中驚疑不定,不敢不答,便點了點頭。

黑衣人抬頭望天,神色凝重,似乎在思索什麼要緊事情。過了一陣,他長長嘆了口氣,伸手入懷,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,方方正正,裏面看來像是包着一本書冊。他將包裹遞去給含兒,又撫胸咳嗽,咳了半晌才止,臉色越發蒼白,喘息道:「今夜子時正,有個大娘和一個小女孩兒,會來到你家後院的水井旁。你將這包裹交給了那大娘。」他口氣嚴峻,這幾句話便是命令,毫無懇求的意味。周含兒呆呆地聽着,也不回答,也不伸手去接,卻是驚嚇過度,連害怕也不知道了。

黑衣人又道:「你跟那大娘說,要她即刻逃去虎山,求醫俠夫婦庇護。這包裹……這包裹……和裏面的信,一定要交到醫俠手中。聽清楚了麼?」最後一句話提高了聲音,含兒吃了一驚,連忙點了點頭。

黑衣人又道:「你剛才看到的事情和我的託付,除了可以告訴那位大娘之外,一句也不能告訴你爹媽,或任何其他人。你聽我的話,才能保你爹媽一家平安。你若洩漏了半句,轉眼便要家破人亡!記着,今夜子時,一定要將東西交給她們。你若不照我所說的去做,我死後變了厲鬼,也要來找你!」說時聲色俱厲。含兒臉色發白,淚水本就在眼眶中滾來滾去,此時啊的一聲,終於哭了出來。

黑衣人放緩了臉色,將包裹放入她懷中,溫言道:「好孩子,你一定要聽話。這事非常緊要,非常緊要。你聽我的話,今夜將東西交給她們。剛才這些事情,你一句都不能跟人說!任何人都不能說!知道了麼?」他凝視着含兒,望着她邊哭邊點頭,才微微一笑,轉身緩緩走去,一步一拐,來到牆邊,忽又轉過頭來,說道:「請你……請你跟那女孩兒說,這事物在她二十歲前,決不能翻看。再說……再說……說爹爹去了,要她記着,她永遠都是爹爹最心愛的寶貝兒,永遠永遠……永遠……」說完這幾句話,聲音哽住,身子一顫,跪倒在地,往前撲下,消失在花叢之後。

含兒兀自呆坐在鞦韆上,良久不動,好似以為自己終究會從這場惡夢中醒過來,發現剛才不過是做了個夢,並非真實。又過半晌,一陣和風吹過,含兒感到背上涼颼颼的,卻是出了一身冷汗。忽聽身後一人叫道:「含兒!含兒!你怎地還不來找我?」

含兒嚇了一跳,回頭望去,卻見表姊氣沖沖地向着自己走來。原來李鈴鈴在前院躲了半天,未見含兒前來尋找,終於出來探看,見她兀自坐在鞦韆上發呆,不禁惱怒,正要上前責問,但見含兒臉色蒼白如紙,也不禁一愕,問道:「含兒,你怎麼啦?」

含兒回過神來,說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聲音嘶啞,竟說不出話來。她吞了口口水,跳下鞦韆,不知哪兒來的勇氣,忽然拉起表姊的手,往剛才那黑衣人消失的花叢走去。但見花叢後的石板地上血跡殷然,那黑衣人卻已不知去向。此時天色漸暗,李鈴鈴沒注意到血跡,只覺此處陰森森的,心中發毛,說道:「含兒,咱們回屋裏去吧。」

含兒心中驚疑,低頭望見自己懷中的包裹,想起院子角落還躺了三個死屍,不禁更加害怕,忙隨表姊回入屋中。

那天晚間,含兒魂不守舍地吃了晚飯,坐在閨房中發怔。她爹媽出門應酬去了,她便想告訴爹媽下午見到的景況也不可得,何況那怪客曾叮囑她絕不可對任何人述說。她思前想後,六神無主。她一個富宦人家的千金小姐,自幼嬌生慣養,大小事情總有媽媽、奶媽、丫頭們替她安排周全,半點不須自己操心,此時遇上這驚心動魄的大事,直將她攪得心頭慌成一團,不知如何是好。

到了戌時,小丫頭一如往常,進房來服侍她上床睡好。含兒躺在床上,卻哪裏睡得着?她翻來覆去,心中只是想着:「我今夜該不該去井邊?我今夜該不該去井邊?」

她將那怪客託付的事情從頭至尾又想了一遍,想着想着,恐懼之意漸漸退去,終於忍不住好奇心,從繡花被褥下取出怪客交給她的那個包裹。月光下但見那包裹用塊藍印花粗布包着,上面還沾着幾塊深褐色的血跡。含兒小心將藍布打開,見裏面是一油紙包裹,上面放着一封信,信上寫着「敬啟醫俠」四字,封口處用火漆封住。她將信放在一邊,輕輕打開油紙,見裏面是本薄薄的書冊,封面色做深藍,卻無一字。她翻開首頁,見裏面也無文字,繼續翻去,三十多張書頁,張張都是空白。含兒心中大奇:這本書若如此緊要,裏面怎地連一個字也沒有?她想點起燈來細看,卻怕房外的丫頭見了燈光會進來探問,又打消了念頭。抬頭見窗外一輪彎月掛在枝頭之上,她心中感到一陣徬徨:「現在是什麼時刻了?我子時真要去後院的井旁麼?」

她越想越怕,快手將書冊包好,藏回被裏,躺在床上聽着滴漏的聲響,一會兒想:「我便留在屋裏不去,也沒人會知道的。我還是別去吧!」一會兒又想:「不,我答應那人要將東西送去,怎能失信於他?他好似快要死啦,我若不替他做到這事,替他捎去那些話,他一定會很傷心的。」想起那人可能就將死去,耳中似乎聽到他的聲音:「你若不照我所說去做,我死後變了厲鬼,也要來找你!」想到此處,不禁打了個寒戰。她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,但眼前不斷出現那場血腥廝殺,和那怪客滿是血污的臉孔,心頭又交戰起來:「去,還是不去?去,還是不去?」

將近子時,含兒終於披衣下床,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,往後院走去。周家大宅共有七進,最後一進的後門之內是個下人住的小院落,院落旁便是廚房,家中唯一的一口井便在小院落靠近廚房的東北角上。含兒輕輕地穿過迴廊、內花園和幾座天井,來到廚房之外。但聽四下寂靜無聲,下人們早都睡了。她伸手推開廚房的板門,月光下但見灶上仍留着火種,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紅光。她緊緊抓着懷中包裹,一步步穿過廚房,來到通往小院落的門旁。門沒關嚴,她從門縫往外張望,但見小院中一片寂靜,月光正灑落在那口井上,發出幽幽暗暗的光芒。

便在此時,含兒心頭忽然一跳:那信!那信!她竟將那信忘了!
(未完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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